Cote d'Azur

        《火垂の墓》﹝《螢火蟲之墓》﹞故事的動畫版在小時候就看過。內容以一對兄妹﹝清太跟節子﹞為主角，敘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本土遭受英美軍轟炸的悲慘情景，這對成為戰火孤兒的兄妹最後也相繼餓死的可歎情節。還記得那時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覺得日本人真是可憐，美軍怎麼那麼殘忍可惡；直到後來讀了歷史，才知道日本人是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嚴格說來這部電影意圖塑造日本人受害者的形象，引發同情，好淡化他們犯下的錯誤。

        2005年，正好是日本無條件投降，二次世界大戰終戰滿六十週年，日本重新將這故事拍成電視劇由真人演出。找了名編劇井上由美子編寫劇本﹝寫過《Good Luck》跟《白い巨塔》等膾炙人口的作品﹞，並且邀請松嶋菜菜子擔綱演出這對主角兄妹的阿姨一角。劇情著重阿姨跟這對兄妹的互動，描述阿姨在戰前及戰爭爆發後態度的轉變，進而影響這對兄妹的命運。故事架構與動畫版相去不遠，兄妹選角也近似動畫裡的模樣，主要多出了阿姨為了維繫自己跟家人的生計不顧這對兄妹的死活這條支線，描寫在戰爭當下人性的現實面。在多年後重看這故事，不勝唏噓的感觸依舊，對戰爭的可怕及生命的寶貴又多了一份了解。

        菜菜子飾演的「惡阿姨」一角當初在日本跟日前台灣播出時，都是新聞炒作的要點。「虐待兒童」這樣的字眼都出來了，目的就是吸引觀眾看一向演柔順、正派角色的菜菜子如何挑戰惡人角色。但看了這齣特別劇後，我無法將她的角色歸為「壞人」。設身處地想想，在戰爭爆發後，物資短缺、民不聊生，每天活在躲空襲的惡夢中，又得作苦力才換來一點點米糧養活一家六口﹝自己、小叔跟四個孩子﹞，在這麼拮据的時期再收容表姐的一對兒女無疑是增加自己負擔；之後又接到丈夫戰死的噩耗，想到一家的精神支柱沒了，自己得就此獨立扶養四個孩子長大，叫她怎麼不為現實、生存而轉變呢？換做任何人也會為了自保而犧牲跟自己原本就不親的親戚吧？這是不得已的，說是生物的求生本能或是母性的本能也好，在食物有限情形下，她只能做出跟這對兄妹劃清界限這樣殘忍的決定，甚至伸手向小叔要錢過活。她錯了嗎？當她的大女兒或清太對她的無情不能諒解時，我反而覺得這些孩子不懂事。想想她一個家庭主婦，為了生存想盡各種方法，賣了私人珍藏的和服只換了一斗米；在外幫忙農作累了一天，才拿到一根番薯，每天看著米缸的米日漸減少，下一餐沒有著落，自己的小兒子又體弱需要營養，這樣的情形下她能怎麼辦呢？自己都吃不飽了，怎麼再去養別人的孩子？所以又怎能責怪她絕情地冷落清太跟節子兄妹倆的舉動呢？換作是我們，我們難道就會餓自己的孩子顧全別人嗎？想到這點，我很難將這個角色歸為「惡角」。為了堅強地生存下去，就必須做出痛苦的犧牲，其實她心裡又何嘗不受到良心譴責，就像《鐵達尼號》裡那些坐在救生艇的乘客一樣，即使活著，也一輩子背負著永久深沉的傷痛。與其說是惡角，我反而覺得她是堅毅的女性，她的所作所為也只是反映了人性最真實的一面罷了。

        劇中清太與節子這對兄妹際遇的確可憐，小小年紀就成為戰爭下無辜的犧牲者。但是仔細一想也有令人不解的劇情安排。劇中清太是個國中生，照理說年紀夠大的他應該參加勞動服務換取糧食，但是他卻堅持要照顧妹妹節子而不加入勞作，在這樣非常時期，兩個不事生產的人口對阿姨就是一項負擔。阿姨自己的孩子也都去幫忙做事，看在鄰居眼中也會惹來非議，清太卻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即使後來他負氣帶妹妹搬離阿姨家到湖邊一處廢棄屋獨自過活，也只想靠媽媽留下的一些積蓄過生活，從來沒想過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跟妹妹。清太說妹妹年紀小不能離開他身邊，但是我覺得他還是可以帶著妹妹去工作，譬如說當他在田裡幹活時妹妹還是在一旁玩耍或是幫忙搬農作物。節子雖然年紀小但是也已經懂事了，一定也懂得幫忙哥哥，或許該說是清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跟低估了妹妹的能力。另一方面我覺得這或許也跟他倆出身背景有關。他們是軍人子弟，父親位居海軍大將職位，家境其實不錯，從小物質應不虞匱乏，也算是養尊處優吧？沒有吃過苦的小孩，一旦經歷這種大變故時，自然不知道如何應對，也不知「忍辱偷生」為何義，只一心盼著父親打勝仗回來他們就能回復從前的生活。瑰麗的幻想怎敵得過現實的殘酷？在眼見阿姨的現實以及感受戰爭的恐怖，不做任何積極求生反應的他們，也只能這樣餓死了。節子去世的場景不論在動畫版或是真人版都是讓我淚流的片段。那麼小的孩子，就懂得生命的短暫，還幫螢火蟲作墳墓；之後自己都餓得恍惚了，卻還會抱著哥哥安慰他。一個這麼可愛的小女孩最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叫人怎能不難過呢？

        再看這齣故事時，我還是不解日本恐怖的軍國主義思想為何可以這麼根深蒂固在當時日本人的心中。這個由單一民族組成的國家，團結性是很令人佩服，但是一旦共同擁有錯誤的信念也是令人憎惡的。這也就是我對日本這民族不能茍同的地方。訓練年輕人組成「神風特攻隊」，義無反顧以自己肉身為砲彈攻擊敵人，並且堅信這是愛國衛國的崇高行為。劇中清太從頭到尾堅信日本會贏，他的態度也代表了當時大部分日本人的心態。我不懂的是侵略別人的國家、掠奪別人的資產，竟然還不覺自己有錯，還堅信侵略者會贏，這真的是荒謬到極點。況且就算贏了又如何？犧牲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得來的勝利又有什麼值得高興跟驕傲？那些失去住所跟家人的平民心中的創傷跟陰影，不是一句「戰勝」或是巨額金錢就能彌補的。看到劇中警察對菜菜子飾演的久子說「你丈夫光榮地戰死」這場面時，我真的覺得可笑。為了侵略別人而死有什麼光榮的？！況且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到底有什麼榮耀可言？每當想起日本把犧牲別人生命或利益這樣的行為合理化這一點我就覺得很憤慨，即使我現在欣賞一個日本人也是一樣，對這個民族我多少還是有不能諒解的心理﹝苦笑﹞。

        2005年的真人版勝於動畫版的地方就在於它點出了戰爭對誰都不利以及生命可貴的事實。藉由菜菜子的角色，觀眾聽到了當時部份日本人反戰的心聲，以及他們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如何奮力與命運搏鬥的事實。戰爭一旦爆發，交戰雙方都會付出慘痛代價，戰到最後才會發現雙方都是輸家。大規模的軍事戰爭結束，人民跟悲慘的生活現狀纏鬥的民生戰爭才正要開始。戰爭帶來的破壞與苦痛，得花上許久時間才能復原。但是人類似乎很難從歷史中得到教訓。劇尾呈現中東地區居民的臉孔，那一張張既清秀又無辜的臉龐，讓人看了更感嘆不已。在終戰六十週年後，日本人拍這齣戲，不僅在警惕自己，也希望能帶給世人一些值得深思的訊息吧？